随笔

我的外婆

新冠疫情两年多了,有时候我会想,疫情前的日子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很多记忆都显得那么不真切了。那时大家出门还不会像现在一样都戴口罩,那时候还没有去任何地方先扫健康码……总之疫情后,生活就像北京初春偶现的黄沙天:呼呼的北风往戴着口罩的人们脸上招呼,塞了一嘴黄土,天与地都是胡乱涂抹的混沌的黄色,你在路上勉强睁眼也看不清多远,回家还得换衣服。我的外婆是个有福气的人,她不用面对疫情后人们糟心的生活,她在2020年初的春节假期里安详离去。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就想给外婆写点文字,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心里空荡荡的,什么话也说不出;那年清明节,我又写了点草稿,但是自己写着又不满意,只言片语不成文章;今年清明节前,有时候会有个声音把我从日常的俗务中拽出来:写点东西吧,外婆最疼的外孙不是你吗?有人说,亲人离去的一瞬间通常不会使人感到悲伤,而真正会让你感到悲痛的是打开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台上随风微曳的绿萝、那安静折叠在床上的绒被,还有那深夜里洗衣机传来的阵阵喧哗。

我能想到的第一件和外婆相关的东西不是牛奶,不是绿萝,不是绒被,也不是洗衣机的喧嚣,而是外婆的拐杖。我原来开玩笑,我外婆那是龙头拐杖,因为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外婆还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的爬上五楼的我家。外婆比我恰好大70岁,七十多岁的人摔了一跤,有点骨质疏松,只好拄着拐杖走路,说来我外婆身体真的好,后来渐渐的,龙头拐杖都不用了,外婆自己可以慢慢的扶着扶梯上下楼。那几年外婆有时候下楼会带着我,刚开始是外婆牢牢的攥紧我的手,带着我上下楼,后来就是我撒腿快速跳到个二三楼然后往返跃迁等着外婆……这段记忆说起来三言两语就讲完了,但实际上,整个小学和初中近十年的时间,外婆都这样陪着他的小外孙度过。直到我上了高中,父母实在不方便带着外婆两地跑了,这样的陪伴才结束。

外婆就是这样从我一出生开始慢慢把我带大。我模糊的印象中,最初的记忆是在淮城驸马巷里,那是我们进城的第一个落脚点,外婆对着房东解叔叔称呼:解大虫(音)。当然,父母辈这段房东房客友谊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我有时候在想,我外婆并不识字,但是这个“大虫”,不会是从《水浒传》武松打虎那里来的吧,毕竟解叔叔确实身形魁梧,而且我外婆对武松打虎那可太熟悉了。妈妈常说,我外婆虽然不识字,但是作为一个镇江的大户人家,从小就被我曾外祖带着看戏,肚子里戏文可多呢。外婆肚子里戏文多不多,我可太有发言权了,小时候的夏天,就我和外婆在家的时候,外婆和我两个人躺在沙发上,她摇着蒲扇,伴着电风扇摇头晃脑的有规律的风声,和我这个小人讲起她肚子里的故事,有《武松打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印象最深的,自然就是《武松打虎》,外婆给我讲故事的时候,绘声绘色,手上还带着动作,武松如何到了“三碗不过岗”,如何前后喝了十八碗酒,山上的老虎(大虫)的绝技是什么一扑一掀一剪,武松是如何一闪,如何酒劲变成冷汗,如何抡起哨棒,如何一拳一拳打死大虫……此后直到十年后的语文课上,我也再也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武松打虎的演绎了……这也是我语文最初的启蒙之一。

后来,家里买了大彩电,在大家伙都开始和父母斗智斗勇如何看电视不会发现的年代,我也是绞尽脑汁,什么记住关的台,记住音量,用毛巾给显像管电视降温,记住遥控器的位置……这些法子都不顶用的时候,我就想着喊外婆来看戏曲节目,指望我看一部分外婆看一部分时间能分担“罪责”。这当然是痴心妄想,而且我也不耐烦看戏曲节目咿咿呀呀的慢节奏。只有看《还珠格格》的时候,外婆和我的双眼都是笑眯眯的,外婆爱看小燕子闹腾,我爱看尔康他们的轻功……看电视的时候有多欢乐,爸爸回家时训斥就有多胆战心惊。外婆对我说:那时候,你爸眼一瞪,你眼睛就滴溜溜盯着我看(指望外婆救),我舍不得呀,你爸要是真凶你的时候,就会说一句,奶奶不要说。那时我就在劫难逃了……外婆说这些的时候,也会叹气,你要用功念书啊,幼学如铁(漆)啊。可能是因为这些缘故吧,小时候的我和外婆更亲近,外婆有时也会得意的说,你那时候就喜欢外婆,外婆扛着,不要你爸扛,说,外婆肩膀头不砑(硌)人,爸爸肩膀头砑(硌)人。我自己都不记得这些话了,外婆却牢牢的记着……

除了和小时候的我睡在一起,照顾我的生活,外婆还负责我们家的一周的买菜做饭。外婆会精心规划好一周的菜钱,一开始一周的菜钱是十元还是多少来着?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菜价真的便宜啊。外婆买菜回来,我也会陪着外婆剥毛豆啊,摘菜啊……外婆这个时候就会和我聊天,聊的内容很多,现在却也模糊了,只记得有一回外婆说,读书人家对联是:门对千竿竹 家藏万卷书。后来又过了十年,我才知道这是明代解缙的故事,细想起来,我外婆虽不识字,但是家里的对联,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或许是因为外婆年轻时经历了日军侵华,从南京大屠杀开始,被迫从镇江逃难到淮安乡下的黍离之悲,没办法识字读书的外婆,还是希望家里多几个读书人的。除了前文说的经常和我念叨:幼学如铁(漆)啊。外婆有时也会来看我的功课,虽然看不懂,但外婆总喜欢夸我:小字写的一笔一划的,写的周正。

外婆并不学现在“鸡娃”。对于内向的我,外婆虽然不理解我有时在干什么。但是只要我在看书,她就夸,多读书在她看来就是好孩子。至于我有时候喜欢乱写乱画,又或者自己在那摆弄衣服夹子假装自己在复盘《上下五千年》里楚汉相争的项羽刘邦,外婆也只会咧着嘴笑:摆弄你那小人小马小刀枪啊。那时我们楼里还有两个孩子和我年纪相仿,一个周淼,一个李蔚……有时到我家来一起玩,除了扮演小兵打仗,三个人有时也会静静的坐在我家阳台,看我外婆的针线活……最开始,外婆的视力还好,能自己穿针,后来就是让我们几个小孩子帮着穿针引线了。

除了视力随着年岁渐长总是慢慢下降,外婆爱打的麻将也随着她记忆力的减退和身体的衰退渐渐少了。打麻将,和年龄跨度几十岁的各式各样的人友好聊天,是我外婆广结善缘的有效手段。整个北边的东长街,我外婆的人缘可以说是最好的,一条街上的人,对于我们家人的称呼都是:王奶的外孙(我),王奶的姑娘(我妈),王奶的女婿(我爸)……我外婆那时下午要是没了事,就把家门钥匙往腰间一挂,慢慢踱步下楼,找大伙打小麻将。她们的麻将可是露天的,一般就在古藤园那里,风吹日晒的。直到有一次外婆着了凉发了烧,妈妈说嘴里还念叨着麻将牌,才渐渐不打露天麻将了。但是对于来我家和我妈妈一起打麻将的叔叔阿姨,外婆也是热情招待。当然,外婆得到邻里的交口称赞,可不仅仅是因为她和大家打麻将,每次下楼,外婆总是不辞辛劳把2-4楼放在门口的垃圾顺便扔掉,一个七八十岁的人悄悄的做这事,哪个邻居不夸呢?

这段外婆带我长大的回忆持续了十多年,我曾经天真的以为,除了岁数的数字增长了些,视力下降了些,记忆力变差了一点不能打麻将了,我外婆是不会变老的,甚至印象中她都没有生过病。这样的印象一直持续到我上高中之后,从那时开始,每年只有过年回乡下才见到外婆了,见的次数少了,却发觉外婆真的变老了。之前外婆期盼我考个好大学,当然,她也并搞不懂哪个学校好一点,在她眼里,大约她外孙要是能考个北大南大,就很厉害了。我考上大学那一年,她很开心,但是渐渐的,外婆记忆的衰退不是线性的而是就像楼梯似的下降,先是过年时候会重复问:考大学没有?然后是疑惑自己究竟是八十几(其实已经过了九十),然后渐渐的,要看很久才能认出我,再重复问,刘清晨考大学没有,家里人就会告诉她,考上了,她才若有所思。外婆的记忆,就像永远停留在我上高中之前。

那时候我开始隐隐有些担忧,家里亲戚都说,外婆生了我妈妈还是享了一点福气的,但看外婆的状态,我开始担心外婆能等到我的毕业,吃上她一手带大的外孙发的工资吗?好在漫长的7年北京求学生涯过去,外婆还是等到了我的工资给她买的奶粉,大家看着她的身体状态觉得可以考虑百岁老人寿诞呢。然而这样的愿望在2020年初最终没有实现。

当我今天匆匆写下这样的文字,一个念头闪过,最后几年,外婆的记忆衰退让她总是以为自己八十几岁,其实,我对外婆的记忆,也是停留在八十多岁,那是我印象中最慈祥最有精神最温暖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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