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很流行给过去的一年来一个年度汉字或者关键词。今年马来西亚的年度汉字是“骗”。看来2019年过去了，马来西亚人民不是很怀念它。前几天看文章，偶然看到一个成语“虎尾春冰”，由醍醐灌顶之感。于是不加思索，觉得很契合我的2019年年度关键词。

现代以来，因为纷繁碌碌的世事，时间的距离效应其实是拉大的。比如前几天看到的这个“虎尾春冰”，可能也就结合了近一个月的感受，就足够让一个人给自己过去这一年下了一个武断的结论。要是细想，其实2019年年初一些事情和感觉，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越细品，越觉得虎尾春冰适合我这2019年。或者说，总挑不出什么太正面的热烈的词。丰子恺说，小时候真傻，居然盼着长大。那么长大有什么坏处呢？坏处就在于长大了你会较真，你非要翻来覆去体味。小时候呢，就那么含混过去了，留下的自然是甜味，其实烦恼的感觉可能并没有比长大了少，但是你非要细品，甚至剥茧抽丝，那么本就五味的人生，自然留下的是最激烈的味道。有人说，仇恨的力量比爱还要持久。即使是孔夫子，讲究仁爱，也不得不承认，基于孝悌的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可见这种力量的强度多大。南宋的韩侂胄更是直接写出

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 噫！齐君复仇，上通九世，唐宗刷耻，卒报百王。矧乎家国之仇，接乎月日之近，夙宵是悼，涕泗无从。 ……

南宋文官李璧为韩侂胄开禧北伐（1206）而起草的诏书

那么在古人看来，仇恨这种负面情感，反而比一般的仁爱来的更加强烈，更加持久。靖康之后已经近百年，神州陆沉的仇恨不会断绝。即使是西晋夸夸奇谈的诸位，也是会新亭对泣的。悲伤、仇恨等负面情感的力量如此之大，说明不是我个人的毛病。所以，如果非要细品，自然这一年还是负面居多。

但为什么是虎尾春冰呢？是因为这个词中包含的那种穿越时空的质朴与直接在那一刻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击中了我的心房，直到现在我似乎都还能闻到那残留的火药味。这个词太精炼了，信达雅的恰到好处，恰如其分。如果你现在去百度，你会发现这居然来自两千多年前的《尚书》。更巧的是，你细品会发现这个词和你在不知道出处时猜测的含义是差不多的。这就是汉语的力量，文字的魅力，可以跨越千年的鸿沟，纵使真的有时光机，真的可以与古人见面，可能我们都不懂那关中或是中原的古语发音，但这样的语句还是会让你在第一时间潸然泪下。不同于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怅然，此时的泪水是为心意相通而流。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出自《尚书·君牙》

我厌恶这样一种文字，那就是高高在上象牙塔里佶屈聱牙的字词。这样的文学自然可以体现一种文人在记忆力和阅读上的优越性，但于社会并无裨益。学习语言的最初目的是交流与表达，而不是阻碍它。自然，每个人一开始学习的都是白描，后来我们开始学习修辞，因为我们需要更加生动的阐释和表达，但渐渐的，我们中的一部分开始不满足于通俗的表达，有的选择了精炼，有的选择了高深。这都是一种再创作，就像那位开国领袖创造的paper tiger（纸老虎）一样，他选择的是精炼，这样无论是谁，可以跨越文化，不需要去细细考究来历，但是这个词就直观的表达的他的意思，栩栩如生。如果选择了高深，那这种文字就走向了象牙塔，少部分人要费尽心思去查阅，去揣摩，去阅读，最后还得再加一层壳，让这文字越发晦涩，于是大多数人茫然。别说偏僻字，就是四书，经过朱熹那么章句集注，此后数百年，懂得也少了，看懂的也不觉得自己懂了。其实从头去翻一翻论语，没有那么复杂。更不用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这样一种割裂的高深，我不觉得是一种好事。因为陷入此中的务虚的哲学，已经在过去几百年中证明了其在文明碰撞中彻底的失败。

虎尾春冰正是一种精炼，是将生活中常见的具象的意象传达下来。想一下，心中有了忧虑，担心危险，怎么形容好呢？就像踩在老虎尾巴上，就像走在春天的河冰上。这两件事，前者何其危险，踩着老虎尾巴，老虎吃人这样的意象从苛政猛于虎直到今天还有反其道用之的paper tiger,可见对于老虎的恐惧已经镌刻在我们智人的基因里了；后者多么战战兢兢，春天的冰不会厚，很容易冰层裂开。这两种情境，跨越了两千年，不需要过多解释，就能懂，甚至灵性一点的，自己看着这个词想想，就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我用虎尾春冰，是因为过去这一年，太多的变化都有种风起于青萍之末的不安与躁动，夹杂着自己懊恼沮丧和焦虑。前路漫漫，唯有勇往直前。最后，还是借用一位伟人年轻时的文章来自勉。那时候他才上高中，现在读来，易地而处 ，国文优质的奖章我是拿不到的。

夫有非常之时势，然后有非常之英雄；有非常之英雄，然后建非常之功业。人有非常之功业，而名以立；国有非常之功业，而邦以兴。是故时势也、英雄也、功业也，立名之基础，兴邦之利器也。然而立名事末，兴邦事伟。既有非常之时势，要必有非常之功业，建之于国，以固邦本，始克成非常之英雄耳。且夫天下承平，四海晏乐，烽火不举，兵革不兴，非非常之时势也。强弱相侵，杀戮频仍，家国有荆棘之感，宗社有禾黍之悲，大厦将倾，扶危有待众木。国运既替，光复必俟后人。是诚所谓非常之时势矣！

选自《或多难以固邦国论》